北京時間10月7日19:00,瑞典學院將2021年度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坦桑尼亞作家阿卜杜勒拉薩克·古爾納(Abdulrazak Gurnah)。授獎詞為:“表彰他對殖民主義的影響以及文化與大陸之間的鴻溝中難民的命運的毫不妥協和富有同情心的洞察?!?/p>

目前,古爾納暫無單行本小說引入中國,而在譯林出版社2013年出版的《非洲短篇小說選集》中,收錄有他的兩部短篇小說《博西》和《囚籠》。目前他的原版小說已在當當等平臺接受預訂。
阿卜杜勒扎克·古爾納用英語寫作,常駐英國。他最著名的小說是《天堂》(1994 年)、《荒漠》(2005 年)和《海邊》(2001 年),多次入圍布克獎。
1980 年至 1982 年,古爾納在尼日利亞巴耶羅大學卡諾分校任教。1982 年,他搬到肯特大學,在那里獲得博士學位。他現在是英語系的教授和研究生課程主任。主要學術方向是后殖民寫作和與殖民主義相關的話語,尤其是與非洲、加勒比和印度有關的話語。
他編輯了兩卷關于非洲寫作的論文,發表了許多當代后殖民作家的文章,自 1987 年以來,他一直擔任著名的英國文學雜志《瓦撒非利》(《Wasafiri》)的特約編輯。
以下鏈接記者摘自《非洲短篇小說選集》的古爾納“唯二”引進的中譯本短篇小說,先讀為快吧。(青島日報/觀海新聞記者 李魏)
囚籠
[桑給巴爾]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
有時,哈米德會產生一種錯覺,以為自己已經在這小店里待了很久很久,而且將會在此度過余生。他不再覺得日子難挨,夜深人靜時也沒有再聽到那曾經讓他嚇破膽的竊竊私語聲?,F在他知道了,那聲音是從長滿蟲豸的沼澤里傳出來的。正是那些季節性出現的沼澤,把市區和鄉鎮分了開來。小店正處在通往市區的一個主十字路口上,地理位置不錯。每天清晨,第一縷曙光出現,最早的那批工人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過時,小店就開門營業了。晚上,一直要等到最后的游蕩者沒精打采地回家才會打烊。他得意地說,當售貨員好,能看到形形色色過路人。店里忙的時候,他腳不著地,一邊和顧客們插科打諢,幫他們從貨架上取下各種商品,一邊為自己的駕輕就熟而沾沾自喜。干得累了,就一屁股坐在一只充當錢柜的箱子上休息片刻。
姑娘是在某天晚上挺晚的時候到店里來的,當時他正打算關門。見到姑娘,他連聲招呼,殷勤得沒了邊。等到猛然清醒過來,才覺著像是有一只大手正掐住他的喉嚨,把他從地上拎起來。她等了一會兒,一臉嫌惡。
“打一先令的印度酥油?!弊阕愕攘艘环昼姾?,她終于不耐煩了,說話時側著身子,不愿意看他。她身上裹著一塊布,布頭塞到胳肢窩下。柔軟的棉布緊貼著她的身體,勾勒出優美的身形。在昏暗的燈光下,露在外頭的肩膀閃著亮光。他從她手中接過碗,彎腰打酥油,心里充滿渴慕和突然的心悸。當他把碗遞回給她時,她神情冷淡。她長著一張小小的圓臉和一個細長的脖子,看上去挺年輕。接過碗,她什么也沒說,轉身就走進了夜色中,邁開大步跨過了路邊的混凝土水溝。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哈米德真想大聲提醒她注意安全。誰知道這黑沉沉夜幕下隱藏著什么禍害人的東西呢?他把喊她的沖動生生地咽了回去,嗓子里只冒出一個嘶啞的聲音。他等著,心里甚至盼著她的求救聲,但聽到的卻只是拖鞋漸漸遠去的啪嗒啪嗒聲。
她是一個有魅力的姑娘。不知道為什么,當他站在那里想著她,看著她消失在夜色中時,開始厭惡起自己來。她完全有理由鄙視他。他的身上和嘴里都臭烘烘的。他現在是隔一天洗一次,好像沒什么必要洗得更勤快些。從床上到店里只需要一分鐘,他也從來不去其他地方。洗得勤快又有什么用?因為缺乏適當的鍛煉,他的腿變了形。他整天都待在店里,月復一月、年復一年,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一輩子都像個傻子一樣被困在圈欄里。他沒精打采地關上店門,心里清楚,夜里他還是會放縱自己邋遢的天性。
第二天晚上,姑娘又來到店里。當時哈米德正在和一個老主顧聊天,那人名叫曼塞,年紀比哈米德大很多。他就住在附近,晚上經常來店里侃大山。他得了白內障,眼睛不好,人們就常常拿這事取笑他。有人說曼塞會變成瞎子,因為他的眼睛里全是屎。他對那些調皮搗蛋的孩子沒轍。哈米德有時也想,曼塞到店里來是不是真有什么目的,但也許那只是不懷好意的流言蜚語。姑娘進門的時候,曼塞住了口,他使勁地打量著姑娘,想在昏暗的燈光下把她看個仔細。
“有鞋油嗎?黑色的?!惫媚飭枴?/span>
“有?!惫椎禄卮稹K穆曇袈犉饋碛行└蓾S谑撬智辶饲迳ぷ?,重復了一遍“有”。姑娘笑了。
“歡迎你啊,我的小心肝兒。今兒過得怎么樣?”曼塞怪腔怪調地搭訕道,唯恐別人注意不到他。哈米德不知道他這樣拿腔拿調地說話是不是故意想尋開心。“你可真好聞,身上噴噴香!你的聲音像鸛鶴,身子像瞪羚羊。告訴我,姑娘,今天晚上啥時候有空?我正想找個人幫我捶捶背呢?!?/span>
姑娘壓根兒沒理他。哈米德背對著他們,聽到曼塞繼續跟姑娘搭訕。他一邊粗俗地討好她,一邊又想方設法跟她約時間。手忙腳亂之中,哈米德竟然想不起鞋油放哪兒了。等到他終于找到一支轉過身來的時候,才發覺姑娘一直在盯著他看??吹剿@么慌里慌張的,指不定怎么在心里笑話他呢。他訕訕地笑了一下,她卻皺著眉頭徑直把錢付了。曼塞還在一旁絮絮叨叨,滿嘴甜言蜜語,夾克衫兜里的硬幣叮當作響。但是她什么也沒說,轉身就走了。
“瞧瞧,瞧瞧,你說她驕傲個什么勁兒啊,好像太陽都不敢往她身上照了似的。這種娘們其實好搞定得很?!甭p輕搖晃著身體,強壓著笑意說,“過不了多久,我就要美美地享受上一回。你覺得她會開什么價?她們經常那么做,這些女人,都這樣假裝正經……不過一旦你得了手,她們就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大爺了?!?/span>
哈米德笑了笑,沒有和他爭論,但他不相信那姑娘是干這營生的。她的一舉一動都是那么篤定穩當,她怎么可能是曼塞說的那種人呢?他在腦子里一遍遍地想著姑娘,一個人的時候,還會想象自己和她親親熱熱在一起的情景。晚上關好店門,他就去法吉爾老人那兒坐上一會兒。老人是店鋪的主人,就住在店后頭。白天,一個住在附近的女人會過來照顧他,作為回報,她可以從店里拿一些日用品回去。但是到了晚上,這個體弱多病的老人還是喜歡哈米德坐在一旁陪他。他們聊天的時候,老人身上散發出來的行將就木的氣息彌漫在屋子里。通常也沒什么好說的,無非是抱怨一下不景氣的生意,哀怨地祈禱一下能恢復健康之類的罷了。有時法吉爾情緒低落,會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起等待著他的死亡和他的殘生。這時,哈米德就會把老人扶到廁所里,看看他的夜壺是不是倒干凈了,然后就走了。到了夜里,法吉爾會自言自語,有時還大聲喊哈米德的名字。
哈米德露天睡在里面的院子里。碰上下雨天,就在店里收拾出一塊地方,湊合上一晚。他獨自一個人過夜,從不出門,有一年多的時間,幾乎足不出戶。在此之前,也只是和法吉爾一起出去過,那時老人還沒有臥床不起。每周五,法吉爾都會帶他去清真寺,哈米德
還記得一大群人聚集在一起、路面碎裂的人行道在雨天冒著熱氣的情景?;丶衣飞希麄儠槺闳ヒ惶耸袌觯先藭嬖V他那些甘美多汁的水果和色彩鮮艷的蔬菜叫什么名字,還會挑幾樣讓他聞聞或摸摸。自從十幾歲第一次來到這個小鎮后,哈米德一直在為老人干活。法吉爾為他提供食宿,而他則幫著法吉爾照看小店。每天晚上,他都是一個人過的,他常常想念他的父母和他出生的那個小鎮。盡管他已經不再是個孩子了,但一想到這些還是會讓他泣不成聲、黯然神傷。
姑娘再到店里買豆子和糖的時候,哈米德稱分量時客氣了一點。她看在眼里,沖他笑笑。他也開心地笑了,盡管他知道姑娘的笑中帶有揶揄的成分。再下一次,她竟然跟他說話了,雖然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句問候,但語氣輕快。后來她又告訴他自己名叫茹基婭,最近剛剛搬到這里,和親戚們住在一起。
“你老家在哪兒?”哈米德問。
“在姆文貝馬林戈。”她說,說的時候一條胳膊伸得老長,為了表明那地方離這兒很遠,“去那兒得走鄉間小路,還得爬山?!?/span>
從她那天穿的藍色棉布衫上,哈米德看出她是做幫傭的。當問她在哪兒工作時,她先是不以為意地輕輕哼了一聲,仿佛在說這個問題無關緊要。然后又告訴他,在找到更好的工作之前,她會一直在城里那家新開的酒店里當女招待。
“最好的那家,赤道酒店?!彼f,“那兒有一個游泳池,到處都鋪著地毯。住的都是白人,歐洲人。也有一些印度客人,但那種荒郊野外來的、會把床單弄得臭烘烘的人一個也沒有?!?/span>
晚上關了店門以后,他就站在后院臥室的門廊上。那個時候,街上空蕩蕩、靜悄悄的,與白天的喧囂不寧截然不同。他時常想起茹基婭,有時還會輕聲呼喚她的名字,但想她只會讓他更覺得自己孤單和骯臟。他清楚地記得她第一次是怎樣打量他的,又是怎樣在夜色中離去的。他想摸摸她·······多年來沒有亮色的生活使他變成了這個樣子,他想,以至于現在會望著這個陌生小鎮的街道,幻想著一個并不熟悉的姑娘成為他的救星。
一天晚上,他閂上店門,走到街上。他慢慢地朝最近的那盞路燈走去,然后又走向下一盞。令他驚訝的是,自己竟然不覺得害怕。他聽到了什么動靜,但仍舊目不斜視。既然不知道要去哪兒,就沒必要害怕,反正什么事都有可能發生。這么一想,心里反倒坦然了。
他拐了個彎,走到一條沿路都是店鋪的街上,只有一兩家店還亮著燈。然后他又拐了個彎,避開了那些燈光。路上連一個人影都沒有,不管是警察還是巡夜人。他在廣場邊上的一條木凳上坐了一會兒,周圍的東西看上去都挺熟悉。廣場的一角有一座鐘塔,指針在寂靜的夜里輕輕走動。廣場四周豎著的金屬柱子冷漠但得體。路的盡頭整齊地停放著公交車,遠遠的,他能聽到大海的聲音。他循著聲音快步走去,發現自己離海岸并不遠。海水的氣息一下子勾起了他對父親家鄉的回憶。那個小鎮也是在海邊,他曾經和其他孩子一樣,在沙灘上、樹蔭下玩耍嬉戲。但那已經不是他的歸屬地、他的家鄉。海水輕輕拍打著防波堤,他停下腳步,看著海水沖到水泥堤壩上,泛起白色的泡沫。其中一條防波堤上,依舊燈火通明,不時傳來機器的轟鳴聲。這個鐘點似乎不太可能還有人在干活。
堤壩上燈光閃爍,星星點點的亮光在黑暗中連成了一線。誰住在那兒呢?他心想。他因為恐懼而渾身戰栗。他不知道住在城市那端的人們是怎么生活的。他的腦海中出現了面目可憎的強壯男人,正瞅著他放肆地大笑。光線昏暗的林中空地上,隱蔽著的影子們正候著他這個陌生人。過了一會兒,男男女女都圍了上來。他聽到了他們在古老的宗教儀式中沉重的腳步聲,也聽到了他們勝利的歡呼-因為他們敵人的鮮血正滲入被壓實了的土地。他害怕住在對岸黑影里的人,不光是因為他們對他虎視眈眈,還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在哪兒,而他卻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
他轉身往回走。不管怎樣,他總算邁出了第一步,做了以前不敢做的事。打那以后,他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晚上關上店門、看過法吉爾之后,都會去岸邊溜達一圈。法吉爾對此很不滿,抱怨哈米德把他一個人留在家里,但哈米德沒有理會。他不時看一下過路的人們,但他們個個行色匆匆,從來不看他一眼。白天,他會留意那個讓他的生活有了念想的姑娘。到了晚上,他就想象自己和她在一起的情景。當他慢慢走到靜悄悄的道上時,便會幻想他們倆在一起,說說笑笑,有時她還會俏皮地把手搭在他的脖子上。每次她來店里買東西,他都會多給一些,等著她莞爾一笑。他們常會聊上幾句,雖然不過是幾句簡單的問候。貨品短缺的時候,他還會從悄悄攢下的儲備中取一些給她,那是為老顧客準備的。偶爾壯起膽子,他也會恭維她長得漂亮,她則會喜滋滋地報以微笑。每當這時,哈米德就會因為渴望和慌張而局促不安。他一想到曼塞關于姑娘的那一番胡言亂語就發笑。她才不是那種隨隨便便花幾個小錢就能搞定的人呢。對于她,非得贊美不可,得靠展露實力和勇氣去贏得。但無論是半瞎的曼塞,還是他哈米德,都沒有這個本事。
一天晚上,天已經挺晚了,茹基婭來店里買糖。她還穿著那件藍色的工作服,腋下還有汗漬。店里沒有其他顧客,她也不著急回去,便開始跟他打趣,說他工作很賣力之類的。
“你在店里干了這么久,肯定賺了不少錢吧?有沒有專門挖一個洞來藏錢啊?誰都知道開店的人都有秘密的收藏······你打算攢了錢回老家嗎?”
“我一無所有,”他說,“這里沒有一樣東西是屬于我的?!?/span>
她咯咯咯笑了,表示不相信?!安还茉鯓?,你干得很賣力。”她說,“不過你過得太沒勁了?!笨吹剿旨恿藵M滿一勺,她笑了。
“謝謝。”她說著湊過身去接他遞過來的袋子,有好一會兒她都保持著那個姿勢不動,然后才慢慢往后退。“你總在給我東西,我知道你也想得到回報。那樣的話,光靠這些小恩小惠就不 夠嘍?!?/span>
哈米德沒說什么,他很不好意思。姑娘輕輕笑著走了。她回頭瞥了他一眼,又沖他笑了笑,就一頭扎進夜色中去了。
責任編輯:單蓓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