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切都是雕塑——隋建國的20年》紀錄片上周在西海岸新區西海美術館首發,“西海浪談”啟動——
隋建國:從青島出發,藝術從未停止生長
●在這位雕塑家的心目中,青島是永遠走在藝術前沿的敢于嘗新的一座城;對于新鮮事物的包容力與理解力是這座城市與生俱來的力量
●65歲的隋建國正以另一種自我的方式切入時代的脈動,他回溯到中國傳統文化去另辟蹊徑,亦在普世的生命關照中回歸藝術以及藝術家的終極價值
●隋建國相信,最新的3D打印技術與古老的雕塑造型體系的結合,將徹底改變雕塑的內涵與外延,人類認識世界的方式也將發生巨變
過去的兩個月,懸浮于西海美術館超白盒子展廳里的那件12米高的雕塑作品《云中花園/40個瞬間》,受到日均超千人次參觀者的仰望與膜拜。40個光敏樹脂3D打印的單體,將帶有藝術家手紋的掌中印跡聚合成一座宏大的“紀念碑”。在帶著未來感的建筑幕墻映襯下,其與窗外的海與船構成奇幻的風景……這是隋建國創造的藝術世界,他把它帶回故鄉,融入在地的風景。如同海陸交匯處的燈塔,以具象的“虛空”呈現,照見關于時間與空間的另一種可能性的探尋和思考。

正在西海美術館展出的隋建國作品《云中花園/40個瞬間》。 王 雷 攝
當雕塑家重新回到藝術人生的起始之地,在這片熟悉的土地、嶄新的時空中再現自己的藝術新世界,似乎也喻示了某種精神維度的回歸。
伴隨西海美術館開館首展“超越”,隋建國作為14位國際知名中堅藝術家中的一員再度現身青島。上周,《一切都是雕塑——隋建國的20年》紀錄片在這里首發,由他領銜開啟了這座世界級美術館的首場藝術交流互動——“西海浪談”。這位從青島出走30余年、已踏上國際舞臺的中國雕塑家,走過古典主義、現實主義、現代主義,經歷多輪藝術變革,在由內而外解放自己的藝術道路中一路奔襲,他的創作方式方法、使用的媒介手段不再受局限,甚至不限于雕塑的門類,正如這部即將在央視播出的紀錄片的主題——“一切都是雕塑”。

首場“西海浪談”開啟的現場。
隋建國從未終止藝術生命的生長。曾經,幾乎他的所有作品,都直接反映中國的現實和整個社會的變遷,與時代的脈動息息相關。而在近幾年的新作中,除了他本人的痕跡,我們幾乎找不到其他的參照和暗示,所有元素都來自于他自己的身體,他創造了一個與自然、與形而上的東方哲學緊密連接的新世界。而當下,這個回歸到自然屬性的新世界與我們身處的瞬息萬變的世代、與個體的生命思考更加息息相關。65歲的隋建國正以另一種自我的方式切入時代的脈動,他回溯到中國傳統文化去另辟蹊徑,亦在普世的生命關照中回歸藝術以及藝術家的終極價值。
創造“虛無”時空
疫情給予隋建國充分的時間來回溯和思考他所經歷的時間與位移。他回顧自己的藝術創作史,從青島到北京,從中國到世界,從“一切都是雕塑”走向基于中國傳統文化之境的“虛無”時空,這是一個始終以開放的心態保持對生命成長的探尋和創造的過程。

隋建國接受本報記者專訪。 王 雷 攝
“現在想來,最早接觸雕塑時認為,只有肖像才稱得上是雕塑,后來意識到,哪怕是虛無的時間和空間,也可以展示出創作者的思想和感受。而當做這些都輕而易舉的時候,好像真的‘一切都是雕塑’。這就開始出現問題了,我知道我必須在不斷地嘗新中全力以赴去做我真正熱愛的事情,于是開始有一些更深入的思考。首先思考的是,如果一切都是雕塑,那么最后剩下來的是什么……”
在隋建國看來,這個世界有一個你永遠看不盡的基底,這個基底總是偶然顯現出圖景。老子《道德經》中說:“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無”,即是無所不在、看不盡的基底;“有”就是顯現出來的圖景。他一直篤信“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愛因斯坦也說過,“上帝不會擲骰子”,正因為無數偶然的發生,地球與人類才得以誕生、進化。而他最新的藝術創造,同樣得之于偶然。
看似過分簡單的一握,瞬間成形的泥團就塑造出“手中空間”的形狀。當它被掃描成3D數據,放大后再用光敏樹脂打印出來,就從私人痕跡轉化為公共空間,與觀者的身體感受和空間現場發生關系。
隋建國說,其中的奇妙之處在于,原本人類視覺無法抵達的“空”,成為了看得見摸得著的實體,并且打上了人類手紋的烙印?!皫浊陙?,我們的雕塑技術一直講求控制,強調惟妙惟肖,其實我發現,當你不控制時,這些偶然的產物,要比經過雕塑技術的訓練所創造的更生動、更有力量。”西海美術館展出的《云中花園/40個瞬間》,屬于隋建國2015年開始創作的“云中花園”系列,40個偶然塑造的小小的“無”,聚合成為“虛無”的實體,帶來巨大而生動的震撼。
它們為什么叫作“云中花園”?隋建國向記者透露,他一共創造了1900多個瞬間偶然被塑造的“空”的形象,各不相同的它們被存入了云盤,“馬斯克不是在研究人機連接嘛,我想有一天我就會通過接口進入我的云盤之中,在那里看到我所創造的這個‘空’的世界,它們形態各異,如花草,似靈芝,朵朵綻放,就如同我的花園?!?/p>
隋建國想要以此打破抽象和具象、東方與西方的藝術界限,“西方的藝術史一直是在研究實體,一個人,一座山,一棵樹,而整個東方哲學里,卻始終把虛無當作核心。原本的虛無,只存在于語言中,我們怎能看到‘虛無’呢?但現在我賦予了它形象,讓你看到了!”他將這一“虛無”時空的創造,命名為“寫空”。
隋建國感慨傳統文化的博大精深,“你看,寫生、寫實、寫意、這些詞匯把整個中國文學藝術史都涵蓋進去了,但是‘寫空’是另外的一個維度。我覺得‘寫空’從藝術角度講,是把抽象的、觀念的等等西方現代藝術表現形式都囊括進來了,從而創造了獨屬于我們自己的藝術模式。”
永遠不拒絕“新”
隋建國的每一次新的創造都能引發新一輪業內外討論和爭議。《運動的張力》,讓兩只直徑兩三米的巨大鐵球在展廳內緩緩滾動,一位國外的批評家看后激賞:那是他所見過的最“危險”的展覽了。而正是在這種不斷改變的作品與觀眾的互動中,作品完成了對現實世界的觀照;創作《盲人肖像》時,他蒙起雙眼,摒棄雕塑家的一切主導控制,賦予了肖像最原初的“泥的形象”;在“知天命”之年,他開始創作《時間的形狀》,一根細鋼絲做機械運動,每天在鮮艷的噴漆中蘸一次,隨著時間的延續,鋼絲表面的漆一天天累加,成了球形,與飛濺到四周墻面的油漆共同完成了時空的創造表達,這是關于時間與生命流逝的述說……
2012年,他曾回到青島,參加了一個名為“月是故鄉明”的青島籍藝術家群展,在市美術館的西式展廳里,他自二樓拋下的泥塊,于偶然間自然塑形,入展作品由此完成。彼時這位“中國在觀念主義方向上走得最遠的中國雕塑家”,以這套驚世駭俗的“神操作”在這座城市激起了有關當代藝術究竟是什么的熱議?,F在來看,這些昔日的創作一脈相承,無一不是雕塑家嘗試運用新的語言所進行的觀念性思考和實踐。
近些年,隋建國的作品幾乎都運用到了3D打印技術,這無形中讓他的新作與時代有了新的技術上的交集。他向記者提及“空中花園”的創作:不論他如何以手捏泥,想要完全依托自然的力量,使之不受任何技術的影響,最終卻還是要通過機器把它制造出來,束縛是無所不在的?!暗艺J為我是迎著技術變革而上的那個人,如果不借助3D打印最新的技術手段,我的藝術創作和觀念是無法傳達給觀眾的,技術的精確和博大才能讓我個人的藝術DNA進入到世界?!彼嘈牛钚碌?D打印技術與古老的雕塑造型體系的結合,將徹底改變雕塑的內涵與外延,人類認識世界的方式也將發生巨變。
故鄉青島所塑造的
隋建國永遠是那個迎著新技術變革而上的人,這一點并不令人感到意外,意外的是,這位執念于“新”的雕塑家突然話鋒一轉,表示這樣的自己正是源于家鄉青島的塑造。
出生在這座經歷了百年東西方文化碰撞的城市,16歲就被迫進入工廠的隋建國過早地接受了大工業文明的洗禮。而在不同文化、技術的兼容并蓄中,城市所涌動的對于藝術的異乎尋常的熱情和開放氛圍也感染著他。
距離西海美術館大約30公里外,曾經的膠南隱珠公社,就是隋建國的祖籍所在地。他在青島的人生軌跡簡單而又清晰。他最早住在臺東,后來又搬至國棉一廠第四宿舍,離宿舍不遠就是現在的青島理工大學,過去他常去校園里玩?!拔母铩币婚_始,16歲的隋建國就頂替母親進入紡織廠上班,這也是那時母親能夠讓年少的小兒子留在自己身邊的唯一選擇。1973年他拜師劉棟倫,開始學習山水畫。這位雕塑家的藝術啟蒙者,原來正是著名的青島國畫三老之一赫保真的弟子。兩年后,畫出平生第一張山水畫的隋建國,在市總工會組織的新年畫展上嶄露頭角,加入了廠里的工人業余美術組。
隋建國至今還保留著他20歲的習作,一張以嶗山夏莊水庫為題材的山水畫。他說,畫面中自然山水映照的時代氣息里有汽車、紅旗、高壓線、水庫大壩……而這些都是他之所以成為他的不可或缺的重要生命歷程。

創作中的隋建國。
從一個普通工人子弟成長為雕塑家,彼時青島濃厚的藝術學習和創作氛圍為年輕的隋建國帶來進步的動力。在國棉一廠經過選拔進入四方區文化館后不久,隋建國很快就融入了一個新的藝術創作組織——四方文化館工人業余雕塑藝術創作組,組長是于家驤,還有資格更老的李軻民。毫無疑問,因為這個組的存在,他才終于邁進了雕塑的門檻。而在此之前,雕塑藝術家李秀勤、王安江都是從這個創作組出發,奔赴了更遠的世界。1986年隋建國考入中央美院讀研,并留校任教,從此跋涉于通往雕塑藝術巔峰之路。
敢于擁抱新生事物,不保守,敢于從原先的審美中跳脫,包容、吸納,再重新生長出來,這是家鄉給予隋建國的稟賦與塑造。在這位雕塑家的心目中,青島也是永遠走在藝術前沿的敢于嘗新的一座城。
他向記者講述了20多年前的一段往事。上世紀90年代末,青島五四廣場初興,關于廣場上的標志性雕塑有四個方案入圍待定,其中包括后來成為青島絕對地標的“五月的風”,它也是候選中唯一的抽象雕塑。當時專家組的意見多傾向于此,而相關部門卻有所猶豫:旋轉升騰中的紅色意象,市民會不會看不懂,有抵觸?當時作為專家組成員的隋建國提議,將四個方案在棧橋的回瀾閣公示,廣泛征求民意。結果,“五月的風”以壓倒性優勢獲得了民眾的喜愛和認同,才有了今天所有來到這座城市的人們都會首選打卡的藝術地標。
“所以,永遠不要低估這座城市的民眾審美!”隋建國相信,對于新鮮事物的包容力與理解力是這座城市與生俱來的力量,它源于青島歷史上較早的文化融合,亦源于海邊人骨子里那股子接納無畏的勁頭。只有勇于擁抱新生事物的混合生長才具有最鮮活的生命力和創造力,而這也正是他所踐行的藝術發展的本質。
一塊頭骨引發的頓悟與轉折
2019年,獨立策展人、批評家崔燦燦連續為隋建國策劃了多個個展,集中梳理回顧他的創作歷程。這位與藝術家相熟的新銳策展人也出現在西海美術館的首場“西海浪談”的活動中,他將隋建國的創作劃分為兩大主題,一是以中山裝系列為代表的宏大的時代敘事,是與大時代綁定的藝術家公共屬性的表達,如同公轉;另一個體系則是藝術家基于個人生命思考的自轉。
而二者之間的轉折實則緣于一個看似微末的意外事件。15年前,在一次維修工作室的地窖時,隋建國挖出了一塊年代久遠的頭骨,這次意外“考古”讓隋建國產生了某種頓悟,用他的話講,“似乎看到了自己生命的盡頭,意識到了生命的無常?!碑斈暌赃@個頭蓋骨為靈感,隋建國創作了作品《無?!贰K_啟了藝術家個人創作的一個全新的開篇。
這件看似不起眼的事件,催逼雕塑家在“知天命”的年紀重新思考和回答一個每位藝術創作者一生都要面對的磅礴命題:藝術究竟應該做些什么,表達什么,藝術家創作的意義和價值是什么……藝術與時代、與個體、與藝術家個人的使命之間,究竟是一個怎樣的關系?藝術家不得不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身份。
采訪中,隋建國并沒有回避自己的創作轉折。他坦言,“中山裝”系列是藝術對改革開放之后整個社會的思想精神層面的一次思考,而在當下,他所關注的則是更加普遍的關于人的生命價值與意義的思考,這也是當前比較迫切的文化訴求。在他看來,藝術在當下的使命是一種基于我們自己的老祖宗的傳統文化的再創造,“中國要實現文化復興,不是要創造一種文化,也不是直接把老祖宗的東西拿來,你要在老祖宗的文化積淀和根基中實現更新,生長出新的先進的文化來,超越從前。藝術家以提升民眾的感性能力來改變人們看待世界的方式,‘寫空’提供這樣的一個看待世界的方式。在不可抗拒的時代潮流中,藝術家理應走在最前沿,探索無數種新的可能性?!?/p>
隋建國說,所謂的現代化,不僅是機器火車衛星,更重要的是人,是人的思想,是人的意識、人的審美。(青島日報/觀海新聞記者 李 魏)
責任編輯:岳文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