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德發:經山歷海“生萬物”
趙德發,山東省作家協會原副主席,日照市文聯原主席,山東大學作家書院執行院長,山東大學特聘教授,主要有長篇小說《繾綣與決絕》《君子夢》《青煙或白霧》《雙手合十》《乾道坤道》《人類世》《經山海》《大海風》,長篇紀實文學《白老虎》《黃海傳》,散文隨筆集《南山長刺》《擎燈之塔》,訪談錄《寫作是一種修行》《從山嶺到海洋》等。作品曾獲全國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人民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獎·優秀作家貢獻獎、泰山文藝獎等。《經山海》《繾綣與決絕》分別被改編成電視劇《經山歷海》和《生萬物》在央視播出。

從《闖關東》到《父母愛情》,再到今年大熱的《生萬物》,魯劇的藝術魅力再度熠熠生輝。該劇改編自著名作家趙德發在29年前創作的長篇小說《繾綣與決絕》。這部小說曾榮獲第三屆人民文學獎,還入圍了茅盾文學獎。原著憑借深刻的思想內涵和精彩的故事架構,早已在文學領域收獲贊譽無數,為電視劇的成功奠定了堅實基礎。
目前,影視熱播的“流量反哺”效應與影視劇同名小說的熱銷,本質是內容跨媒介消費的必然結果。趙德發創作了大量膾炙人口的精品力作,文學成果枝繁葉茂,碩果累累。這場遲到29年的驚喜綻放,既是趙德發經年來深耕文學沃土的蝶變飛升,同時也暗合了嚴肅文學作品的經典不衰。他的作品洗盡鉛華,卻在看似平實質樸的敘事中暗藏機鋒和深邃,他以大地和海洋的具體物象為星辰,照亮了被光陰遮蔽的記憶天空。
文學的影視生命力
記者:《生萬物》的熱播重新帶火了您29年前所著的《繾綣與決絕》。您能結合這部劇的改編過程,談談對文學影視化的看法嗎?
趙德發:《生萬物》并非我的作品首次“觸電”。2021年,我的《經山海》就改編為電視劇《經山歷海》。當時,我特意去日照嵐山區的漁村蹲點,記錄漁民觀眾的反應。有個老漁民跟我說,劇中吳小蒿調解漁船糾紛的場景,跟他年輕時的經歷一模一樣。這種共鳴讓我確信,文學作品的影視改編本質是“讓紙上的文字站起來,走進生活場景”。
兩次改編的不同體驗,恰似我創作生涯的兩個維度。《經山海》寫的是新時代基層干部,影視化時更注重“政策落地的煙火氣”;而《繾綣與決絕》橫跨半個世紀,需要在歷史厚重感與當代審美間找到平衡。《繾綣與決絕》是我40歲那年寫的,之前做了兩三年的準備。我寫這部作品,就是表現近百年來中國農民與土地的關系變化、感情變化,寫他們在那個風云變幻的時代中如何求生存、求發展,講述由土地引發的愛恨情仇,展現土地上的人性光輝。
《生萬物》這個名字暗含了傳統文化中“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意思。原著《繾綣與決絕》從20世紀20年代寫到90年代,表現兩代農民對土地的不同態度:老一輩對土地感情深厚,繾綣纏綿;新一代農民對土地感情淡漠,有一些人決絕地背離土地,走向城市。電視劇《生萬物》只取了前半部分,情節更加集中,故事也緊湊好看,我非常喜歡。
作為原著作者,我對改編始終保持開放態度。文學是個人化的表達,影視是集體創作。比如,小說里用三頁紙描寫寧學祥對土地的感情,影視卻可以用一個鏡頭完成——暴雨中,老人跪在田里,用手扒開泥漿查看禾苗。這種視覺語言的轉化往往比文字更有沖擊力。
與我的原著相比,劇集做了一些符合當代觀眾觀看喜好和觀念的改編,進一步突出寧學祥和封二等人的性格特點,在一些時候甚至產生了喜劇效果,讓觀眾沉浸于苦情氛圍時,覺出了輕松,調節了心情。再一個,就是寧繡繡的人設改變。原著中,她到了封家,漸漸適應并融入這個家庭,變成了一個普通農婦。而在《生萬物》中,她有文化,加入農民協會,做了許多工作,后來還在抗戰中發揮重要作用。我看過編劇王賀女士寫的劇本,她在改編過程中有許多創新,甚至是天才般的發揮。當然,最后呈現的劇本體現了主創團隊的集體智慧。我認可這樣的改編,因為這樣既保留了作品主要的內核,又放大了故事中的人性溫暖和土地力量,同時也讓人物形象更加豐滿。

作為一個普通又特別的觀眾,我認為,《生萬物》演員們的演繹都非常精彩,他們讓我書中的一個個人物出現在觀眾面前,栩栩如生,甚至比我心中的形象更加鮮活。我看后很滿意,很驚喜。我想,有這么多大牌演員來演繹土地上的故事,喚醒中國人的土地記憶,這是一件非常難得、非常有意義的事情。劇中好戲連臺,不勝枚舉。譬如“大出殯”那場戲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我在以往的觀劇經歷中,從未見過有這樣大的場面。在寧家祭拜時,每個演員都有精彩表現,那些禮儀也符合魯南民俗,有強烈的視覺沖擊力。用無人機拍下的雪中送葬非常震撼,而繡繡的突然出現,她的泣血哭靈,更是扣動了觀眾的心弦,彈幕上“哭”字紛飛,我看到這里也是淚流滿面。
《大海風》是海洋文學也是時代史詩
記者:“史詩”是一個時代的文學“重器” ,《大海風》全景式展示了怎樣的精神氣象和結構秩序?
趙德發:這是我的第十部長篇小說,也是我第一部海洋題材的長篇小說,從土地到海洋,對我來說不是題材的簡單切換,而是文化視角的拓展。當我決定寫一部海洋題材的長篇小說時,我將目光投向了20世紀初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在中國北方的海洋上曾有日寇帶來的血腥氣息,更有中國人的堅韌反抗;曾有列強在海運上的霸權,更有中國航運家實業救國的不懈奮斗。
《大海風》是我醞釀準備了30年,用3年時間創作完成的作品。50余萬字的《大海風》,以黃海之濱的馬蹄所和青島、上海、大連等港口城市以及廣闊的海洋為故事發生地,展現東西方文化碰撞下中國知識分子實業救國的理想與實踐。以邢家三代人在時代浪潮中的人生選擇、命運起伏,書寫20世紀上半葉中國北方的漁業史與航運史,黃海之濱漁民的生活史與心靈史。
創作的緣起頗具戲劇性。2008年赴韓國交流時,我在客輪甲板上望著黃海,忽然被一個念頭擊中:我們寫了太多黃土的故事,卻很少有人真正讀懂這片海,我一定要好好準備,寫出一部重量級的海洋題材長篇小說。后來,我閱讀大量文獻資料,采訪了許多老漁民、船老大、港口工作人員。在日照嵐山的一個漁村里,一位老漁民向我講,過去有個本事很大的船老大,在大霧天嘗嘗撈上來的海泥,就知道船到了哪里。他后來眼睛瞎了,還被人雇用,繼續跑船。這個人物,就成為《大海風》中“望天晌”的原型,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邢家三代人的命運軌跡,構成了這部小說的骨架。父親邢泰稔是傳統漁民,眼里只有船老大的權威;兒子邢昭衍在青島禮賢書院接觸了西學,用現代理念經營航運;孫子邢為海則投身革命,在青島鬧學潮,秘密抗日。這三代人,就是中國海洋文明轉型的縮影。書中的衛禮賢是一位真實的德國傳教士,在青島創辦禮賢書院時既教《論語》也講幾何——他代表了東西方文化最初的碰撞與融合。
前幾年,我從長江口走到鴨綠江口,深入采訪,完成了長篇紀實作品《黃海傳》,為創作《大海風》打下扎實基礎。小說中俯拾皆是的歷史細節給讀者以代入感。比如,20世紀30年代,青島的電話號碼是幾位數,裝一部電話需多少錢,都要有根有據。細節真實,小說才豐滿,才能準確表現世道人心。小細節與大時代,是相依相存,相互印證的。
“那是邢昭衍在青島禮賢書院度過的最后一個星期天。”《大海風》開篇的第一句話,就將很多讀者代入到青島的歷史縱深。對于青島人而言,“禮賢書院”這四個字背后的時間深意,像大海風一樣裹挾著近代青島的地緣風物和時代風云,令青島人讀來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
《大海風》入選中國作協“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十四五”國家重點出版物出版規劃,于今年年初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敬請讀者朋友關注。
在寫作與閱讀中探尋文學的真諦
記者:作為一位扎根大地、擁抱山海的作家,您的創作生涯猶如一部波瀾壯闊的文學史詩,可否結合寫作經歷給年輕人分享閱讀與寫作的體悟?
趙德發:我的寫作緣起于對土地和農民的深厚情感。我出身農家,童年時就參與了大量農活,土地的滋養與農民的生活經歷成為我創作的源泉。24歲時,我踏上寫作之路,早期作品多為中短篇小說。
1993年,為了更全面地展現對土地和農民的情感,我決定挑戰長篇小說創作。以《繾綣與決絕》為例,這部于1996年問世的作品,是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在創作前,我做了充分準備,收集并整理從小聽到的農村故事。為了從理論角度審視農民與土地的關系,我閱讀了大量國內外社會學和經濟學理論書籍。我還研究了中外文學作品中關于農民與土地的描寫,學習前輩們的寫作技巧。我在閱讀過程中借鑒其他作家的創作手法,在保留自己對土地和人物獨特理解的基礎上,確立了自己的主題、創作理念和藝術追求。
我認為,閱讀是寫作的重要基石。我在創作準備階段大量閱讀相關書籍,為寫作提供理論支撐和藝術借鑒。在創作“農民三部曲”時,我曾閱讀法國社會學家H·孟德拉斯的著作《農民的終結》,其中“一二十億農民站在工業文明的入口處:這就是在20世紀下半葉當今世界向社會科學提出的主要問題”這句話,讓我深受震撼,也促使我決心用作品展現中國農村的巨大變遷。在創作《經山海》時,為了更好地把握新時代農村的變化,我同樣進行了大量閱讀,讀歷史、時事和人文著作,全面而深刻地體認時代。
寫《大海風》這部大體量長篇,我經歷了艱難的跋涉:從歷史文獻中打撈起一網又一網的素材,學習了地域文化、海洋船運、漁業知識等;去和漁民交談,甚至跟隨他們出海打魚,深入了解漁業習俗和漁家風情。我閱讀了《海洋與文明》《中國古代航運史》《漁業史》等大量專業書籍,還在海水養殖總場掛職,與全場職工一起抗擊過風暴潮。從“農民三部曲”的“擁抱土地”到“走向海洋”,《大海風》讓我實現了跨越山海的創作轉型。
對于寫作者而言,一部長篇小說要濃墨重彩寫好主人公,還要精雕細刻人物群像。這其中有虛構的人物,也有真實的歷史人物。比如,青島本地人熟知的德國學者衛禮賢就被貫穿于全書。為了將這個真實的歷史人物和當時的青島歷史背景更好地“嫁接”到小說的文本中,我閱讀了大量的相關書籍,還去看了禮賢書院舊址,看了青島九中的“禮賢館”。(青島日報/觀海新聞記者 崔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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