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世上會有君子國,這使我活得不矯情;我不信‘他人皆地獄’,這使我活得不狡猾。”著名作家梁曉聲的新作《我和我的命》日前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在大部頭《人世間》獲得第十屆茅盾文學獎之后,梁曉聲用一部二十幾萬字的“小體量”小說,在疫情之年,超濃縮書寫世道人心,作為獲得茅盾文學獎之后面世的首部長篇,新作也被稱作《人世間》的2.0版——濃縮精華版。

小說主人公“我”是80后,出生在貴州山區,因是女孩兒被父母遺棄,不料卻因禍得福,從農家到了知識分子家庭。原生家庭的改變,讓她的命運走向變得復雜起來:“我”無意中成了深圳改革開放的參與者和見證人,見證了各種令人啼笑皆非的傳奇;“我”在深圳找到了愛情,收獲了友情,感悟到了親情,然而,命運卻要“我”交出不到四十歲的生命……與此同時,原生家庭的親情綁架從未停止,生活在底層的親人對她提出各種要求……
年輕人與父輩一樣,也能夠承擔家庭的責任、自我成長的責任,乃至社會的責任。這是梁曉聲多年關注中國社會變遷和青年成長的最新體會。我和我的命,也是我和我的責任,我和我的勇氣。
評論家、中國作協副主席李敬澤認為,梁曉聲是中國當代文壇少有的,致力于書寫平民的正道滄桑的作家。而他的“正道”扎根于中國的倫理,扎根于中國的現實和時代變遷。
小說中的“三命”理論
馬克思說:“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梁曉聲借主人公之口,表達了很多對社會、命運和“活著”的看法,充滿了真知灼見。他反復引用馬克思的話,思考一個人命運的總和是什么?
小說中說,人有“三命”:一是父母給的,原生家庭給的,叫“天命”;二是由自己生活經歷決定的,叫“實命”;三是文化給的,叫“自修命”。人的總和與這三命有密切的關系。
他寫出命運之不可違拗的決定作用,也寫出了人的奮斗和自修自悟能夠改變命運的強大力量。生活依然復雜,生命依然昂揚,奮斗依然堅韌,小說冷靜看待“命運”,既相信命運、熱愛命運,和自己相依為命,又努力改變命運。大千世界中,漂泊人世間,我們該怎么安放自己,才叫與命運和解?這是作家替讀者進行的追問。
在李敬澤看來,書中的這些內容,使得“我”變成了“我們”,這是一部書寫“我們和我們的命”的小說。
每個人的“成長代價”是什么
小說的另外一個層面關于女性成長。書中的幾個女性,都是伴隨著改革開放成長起來的。
通過主人公和她的好朋友李娟,小說寫出了有責任感的女性的成長。她們自尊自強,承擔著家庭的責任,同時,也相信勤勞、善良、正值的力量。在生活一再想要扭曲她們的時候,她們都展現出了女性尊嚴的力量。在節奏緊湊、一波三折的故事中;在個性鮮明、顧盼靈動的人物性格中,梁曉聲不斷提醒新時代的女性:無論在家庭成長和社會成長中遇到什么障礙,都不要忘了自己的尊嚴,不要忘了責任。
梁曉聲說,他想通過這樣一部小說,與年輕人溝通和探討:女性的成長代價是什么?每個人的成長代價是什么? 以小說為載體,作家成為呈現人與時代關系的啟蒙主義者,成為展現人的復雜斑駁的人道主義者,成為體察現實的社會剖析者……他用小說、人物,給時代提供標本,寫活著艱難,更寫生命可貴、人間溫暖,并發現青年一代的閃光點。
在李敬澤看來,對文學創作來說,這是真正的難度所在:這些年來,文學解構倫理是容易的,而建構太難。梁曉聲迎難而上,保持了我們這個時代對善好的想像。所以,對時代而言,這是一本寶貴的書。(青島日報/觀海新聞記者 李魏)
內容節選:
我愛生活,我愛生命。
我平凡,我普通,我做得最成功的事就一件——我使臺灣高山茶在貴州神仙頂漫山遍嶺地生長著——“高貴紅”和“高貴綠”已打開了國際市場,頗受歡迎。
我不想否認我是一個不幸者,還不到四十歲就已做三次癌切除手術了,這當然是不幸啰。但我卻一直否認我患癌癥是被氣的——也許這符合病理學,并且符合一部分事實。然而我更愿承認是我的宿命如此。
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還是從自身找原因對頭。這么想更能使自己心平氣和地面對現實,也有益于我再一次戰勝癌癥。
我不至于死在手術臺上這一點可以肯定。
術后我又能活多久?這個問題我已不再去想。當我不再去想,一不小心又成了“抗癌明星”;這是我年近四十唯一獲得的“榮譽”。我對這頂“桂冠”并不真的感到光榮,對人能否“抗癌”心存懷疑;無非就是別陷入自哀自憐的壞情緒的泥沼而已。我的體會是——當人真的能心平氣和地面對“壞命運”,連命運之神也會刮目相看。果有命運之神的話,她或他的工作不過就是電腦般的工作,是某種神秘程序的自動鎖定。即使那程序是他們參與編制的,估計也無法操控每一次的“抽簽結果”。所以,對于命運之神的“工作”,我也采取“理解萬歲”的態度。可我既已是“明星”,我便也做了些“明星”該做的事——我在滬深兩地組建了癌病友網站,還主編了一份民間的刊物《與癌共舞》,頗受癌病友喜歡。
紫外燈還沒開亮,醫生護士在為手術做最后的準備。他們的動作輕得近乎無聲。誰偶爾看我一眼,眼睛便會瞇起。如果沒有口罩遮住,我會看到友愛的笑臉。我在他們心目中不太一般,他們尊敬我。
趁那短暫的時刻,我又開始思想。被全身麻醉的人其實就是“死去”,倘沒醒來,那種死法不啻是一種幸運。在大手術臺上思考,如同在生死交界處與自己對話——我思故我在嘛。不是誰都有多次這樣的機會,我珍惜。
我認為我也是幸運的。
我的養父母和我的丈夫都是享受思考的人,受他們影響我也以思考為樂。我愛思考甚于其他女人愛時裝和化妝。
我愿以后之中國,多數孩子都有我養母那樣的母親——不是指有她那種家族背景,那怎么可能?亦非指像她那樣是地方名流,這也等于是天方夜譚;而是指像她那么心地善良。這做起來易如呼吸,但是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
“壞人變老了”當然也意味著有人在年輕時就變壞了。
那么——孩子呢?魯迅的話“救救孩子”,亦或可改為先救父母?
我愿以后之中國,年輕人不必像我一樣,沒有當過市長的父親和是名流的母親,人生也照樣可以有安全感保駕護航。
我愿以后之中國,李娟多起來,再多起來。
中國仍有一小半人口在農村,他們正是月收入千元左右的那些同胞。已經成為城鎮人口的人中,不少昨天或前天還生活在農村——這使絕大多數中國人之“社會關系之和”復雜而不單純。
我發自內心地擁護對農村的全面扶貧。
我見證了許許多多同胞的“社會關系之和”在向好的方面發生量變和質變。
我見證了“青山綠水也是金山銀山”正逐步成為事實;神仙頂是那事實的一部分。
我不信世上會有君子國,這使我活得不矯情;我反對“他人皆地獄”之說,這使我活得不狡猾。
我平凡,我普通,我認真做人,我足夠堅忍。我有幸福的國情、溫暖的親情、真摯的友情——人生主要的三福氣我占全了,夫復何求?我復何求?
麻醉師開始在我手臂上涂碘酒。
我開始默背我所喜歡的一首詩:
我是裸著脈絡來的,
唱著最后一首秋歌的,
捧著一掌血的落葉啊,
我將歸向
我最初萌芽的土地,
……針頭刺入靜脈,我的血管里感到一絲涼意。
我閉上了眼睛。
“方婉之,咱們開始數數哈。”
聽來,像天使的聲音。
我沒數數,我繼續背詩:小溪的水呵,
緩緩地流呵,
我呵,像一艘
載滿愛的小船,
一路低吟著,
來在世人面前
……
我包容……
我寬恕……
我成為我……
責任編輯:單蓓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