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人導演趙婷的《無依之地》可謂2020年最有獎項緣分的力作,從已然到手的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到尚未到手的奧斯卡獎之間,該片已經拿下了大大小小27個獎項。理解這樣一部電影,相當于跟隨一位六十歲的老婦上路,感受美式邊緣人的生活方式。對于中國人來說,我們占領世界的方式,首先是建一所房子。而對于老婦弗恩代表的美國“游牧民”來說,先扔掉房子,駛入開闊地,在無數迎面而來的陌生人里遇見無盡的荒野。對于中國影迷來說,假裝與這部電影有太多共情就太矯情了。低矮的天空從中西部荒野垂壓下來,我們感受到弗恩空蕩人世間的過度自由,然而我們過著與這種“過度自由”平行的生活:《無依之地》只能說是一部純欣賞的電影,它真正需要你1小時47分鐘心無旁騖,體驗一個真誠勇敢、孤獨無依的衰年女性的房車生活——房車這說法太客氣,只是一部破舊的客貨兩用車,片中還生動演示了如何使用七加侖的車載糞桶。

老婦弗恩駕車奔波于中西部曠野里,時而給亞馬遜打短工,時而在內布拉斯加收甜菜,要么就在自己停駐的房車營地擔任管理員。她原本居住的恩派爾小鎮因為石膏工業的衰敗而解體,小鎮連郵編都被撤回,在清理了丈夫的遺物后這位老婦踏上了房車游牧生活,在她的旅途里展現了美式的豐富,同時也展示了美式的缺乏。老婦全裸著浸泡在清澈山溪里,在壯美的西部傍晚準備寒磣的晚餐。如此宏大、廣闊的自然,映襯得美國人的心靈無比枯燥、干癟。房車游牧族們像零散的原子一樣活著,他們集會探討“美元的霸權”,交換彼此用不著的旅途破爛和紀念品,暢想著燕子們孵化雛鳥的動人畫面,分享“房車免費停車的十個妙招”之類的知識。導演展現了一種有情感、無關聯的人際關系,他們在房車營地里單調地碰撞,一旦甜菜收完了、短工季結束,他們四散而去。

在妹妹口中,老婦弗恩從小就是個真誠、獨特的女生,而從東方視角看來,弗恩的特別在于她比普通美國人更樂于發生情感的黏連:代課的學生、借火的流浪漢、管理營地的同事……她不斷與這些人物產生黏連,又不斷被生活打散,開始下一段游牧。老帥男戴夫看似要跟她發展一段感情,但是戴夫的孫女出生了,弗恩發現戴夫的房車車胎報廢了:這老頭顯然決定重返家庭生活,而弗恩要繼續她的格格不入的游牧生活,即便這意味著她要扶著荒野里的籬笆小便。
對于中國人來說,選擇哪種生活必然對應著相應的詩意:小到一杯茶,大到輞川別墅。《無依之地》讓人無數次想塞本《唐詩三百首》進去,美國人對自然和自由的理解缺乏詩意的勾兌,他們路過野牛、雨燕、大瀑布,穿過農場木欄擁抱荒野,然而他們精神上的動作太麻木了,趙婷的畫面讓人聞到了酒鬼嘴里甜酒的味道,聽到含混的民謠和老年人特有的吞咽聲,卻沒有詩意與這些情景相交融。老婦弗恩代表了美式的貧窮和不被需要,代表了一種巨大的空洞的自由,這種自由與東方式的“羈絆”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房車游牧民們對著山谷野餐,吃粉紅色的牛肉餅,我們也向往這種野餐生活,然而妹妹把弗恩的生活界定為“西部拓荒者”有點太過了。這些所謂的游牧者生活毫無價值,他們像大海里飄浮的垃圾,在浪與浪的交接中變成泡沫,或者變成魚類的肝癌誘因。曾經熟識的人偶爾會聯想到起弗恩,比如做房產中介的妹妹、撫養孫女長大的大夫,但更多的是想起弗恩欠我的修車費、偶爾發作的憩室腸炎。

《無依之地》兩次引用了莎士比亞,一次是弗恩遇見了代課的學生,師生一起悄聲吟誦《麥克白》:明天,明天,再一個明天,一天接著一天地躡步前進,直到最后一秒鐘的時間;我們所有的昨天,不過替傻子們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另一次是結尾處,弗恩遇見了跟自己借煙借火的流浪漢,送了他一首《我可否把你比作一個夏日》?!盁o依之地”這個片名雖然不太通順,但它道出了一個真相:游牧民們在荒原里浪蕩、相遇、離散并不斷重復這一過程,“無依”的并不是這群社會放逐的浪子,而是這塊即將被詩行鋪滿的大地。它已經載滿疲憊的生活,全然不是造物主初見時的模樣。(青島日報/觀海新聞記者 米荊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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