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人社會生活中的一件大事。40多年來,高考如何影響和改變了我們的生活?
在《重建中國社會學:40位社會學家口述實錄(1979—2019)》中,受訪的社會學家們都不約而同地談到了高考,40多年來,高考如何改變了這些社會學家的人生,又如何影響了我們的社會?
分享5位社會學家關于高考的口述實錄,從細節里感觸高考和它的社會效應。
《重建中國社會學:40位社會學家口述實錄(1979—2019)》
周曉虹 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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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強:天下第一等的好事還是讀書

高考一廢,這件事對學生影響太大了,因為就算是最好的學生,也沒有人喜愛考試,四中當年的順口溜∶"考考考,老師法寶;分分分,學生命根。"我到四中以后,感覺是每天都在考試,其實學生都煩考試,因為它對人是一種約束。所以當宣布廢除高考并且廢除一切考試的時候,我們這些孩子們就極為歡呼,天下從此沒有考試了。
下鄉不僅是勞動艱苦、生活艱苦,更苦惱的是沒有書讀,無法學習。20歲上下的年輕人,精力旺盛,最渴望獲得知識。那時候讀書很不容易,首先是你得能找得到書,帶去的書很快就讀完了。我們四中都是好學生,都對于讀書有極大的渴望,找到好書后也要與大家分享閱讀,同學們就輪流閱讀。但是,一般一本書在你手里往往也就一兩天時間,后面其他人馬上就要把它拿走。這樣就常常熬夜讀書,白天干一天活,夜里又讀一夜書。村里面停電是家常便飯,這樣同學們都會自制一個小的煤油燈,在豆大的燈捻下閱讀一夜,到第二天早上,鼻孔黑黑的,就是煤油燈熏的。讀的書也是雜亂無章的,今天可能讀一本《電工原理》,過幾天讀是《不朽的流浪漢》,再過幾天可能就讀《安娜?卡列尼娜》。
大概兩年以前,我做過一期節目,就是中央電視臺撒貝寧主持的《開講啦》,我在節目里講的就是考大學的這段經歷。我是1978年春季報名,夏季考試,秋季入學。當時,像我們這種年齡偏大的,有些學校不要,比如周孝正,他考的分數就很高,但好多學校不要他,所以他與四中很多同學上的是北京師范學院。所以我考中國人民大學還是幸運的,因為中國人民大學原來是一所干部學校,不太在乎年齡。我算是人大復校后的第一屆學生,當時還沒有社會學,我進的是國際政治系(現在已經更名為國際關系學院)。
我在農村總共九年時間,算是比較長的。那時候,參軍是年輕人最好的出路。但是,那時候我什么關系也沒有,一個人舉目無親,上哪去找關系去啊?所以高考對于我們這代人來說特別重要,因為高考的本質意義就是不憑關系,而是憑知識,憑本事!
邊燕杰:那些抽象的哲學教條與中國現實距離太遙遠了
1977年恢復高考。全國開始報考時,我已被縣糧食局系統作為重點培養入黨和未來提拔的對象,加上沒有高中學歷,我有些猶豫是否報考大學。我的直接領導、二庫辦公室主任主動幫我報了名,他對我說:“你年紀這么小,上大學比在這里有前途,我給你報上了。”辦公室主任是農民出身,淳樸敦厚,是我報考大學的“貴人”。當時,在縣糧食局系統工作的選調知青都來自天津,為了保證畢業后能留在天津,絕大多數報考天津中專技校;而我當時的心理是報知名大學,考不上就留在靜海縣,所以我就報了南開大學和北京大學的哲學和政治經濟學專業,后來第一志愿被南開大學哲學系錄取。
下鄉經歷對我最重要的影響就是了解了中國農村的基層生活現實,所以本科第一年讀了哲學之后覺得不解渴,因為那些抽象的哲學教條與中國現實距離太遙遠了。大二第一學期,1979年初的一天,我在圖書館文參室偶讀陳達先生著的《人口問題》,平生第一次知道了“社會學”這個詞,原是一個學科,1952年后被取消,引發了我的好奇心。

陳達先生的《人口問題》打開了邊燕杰認識社會學的大門
南開社會學專業班和碩士班可以說是社會學恢復重建的起點。費孝通先生、林南先生等老一輩社會學家為中國社會學重建做出了重大的貢獻。是他們創建了社會學學科的“五臟六腑”,邀請諸多國外學者來講學,后來又送一大批學生去美國留學,精心培養青年社會學家。他們都是本學科開創性的建設者和引領者,而我們南開班學員則是無比幸運的受益者和肩負使命的傳承者。
彭華民:人的命運就在那一剎那間

那段時間民間一直在傳要恢復高考。我一直想著要上大學讀書,特別期盼這個消息的到來。1977 年 10 月 21號,媒體公布了恢復高考的消息。我在校對組校對即將付印的報紙,是"最早"看到這條新聞的人。當年12月份就考試了,我得趕緊復習。父親來信說不能影響工作,所以我一直都是邊工作邊復習。晚上上班,白天復習,腦袋昏昏沉沉的,效果也不好。理工科的東西太多了,到后來怎么復習也復習不完。我就想,干脆考文科吧。老師反對,父母也堅決反對。經歷過多年政治運動的父親覺得學文科有很大風險,寫信跟我說"文科看似容易,實則很難"。歲月匆匆,我用了一生才理解了這個"難"字。
1977 年12 月 10—11 日我走進成都26 中考場,和十年沒有參加高考的 570 萬考生一起參加高考。第一天上午考政治,下午文科考史地,理科考理化,第二天上午考數學,下午考語文。語文考試最后一道題是默寫毛澤東詩詞《蝶戀花·答李淑一》,"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飏直上重霄九"。當時一看這個,我就想太好了。因"文革"中備戰備荒,父母把我送回山西臨汾老家,在泊莊小學學習,半年中我把毛澤東詩詞背得滾瓜爛熟。還有政治、數學、歷史、地理,這些我感覺都不錯,就很順利地考完了。
1978 年初的一天,我們辦公室的錢伯伯在樓下叫我∶"華民,華民,有你的信。"錄取通知書到的時候,我因為上夜班還在報社集體宿舍的樓上睡覺呢。我是《川報》第一批收到錄取通知書的考生,那年有千軍萬馬的考生想改變自己的命運,后來才知道全國錄取率僅僅為 4.7%。不過剛拿到通知書的時候我并不是很想去,因為錄取的是四川大學政治經濟學系。多年的政治運動讓人筋疲力盡,人人自危,我不想沾政治。后來上了大學以后我才知道我為什么去了這個系。那年川大招生老師在看考生檔案時,一看我數學考得那么好,覺得學經濟的要數學好,就把我檔案抓在手里。人的命運就在那一剎那間,有一個人輕輕一撥,就把你撥到一條你沒有想到的道上了。
李培林:特別想讀書,要把英語學好了

1974年, 當上消防兵的李培林
我1972年就從山東師大附中高中畢業了。那時候初中兩年、高中兩年,我很早就畢業了,留下也沒事干,父母怕我在社會上沒人管學壞了。之前父親當校長,我和知識界的這些人物就比較早地有聯系,教授接觸得很多。我們家鄰居就是師大的圖書館館長,那時候書都不對外開放,很多書被禁,但他是館長,我就偷偷跟他借,他也網開一面,算是拯救青少年。每周換一大摞書,所以那一年我讀了很多書。
高考現在看來是當時改變命運最好的出路。1977年,停止高考后積累了十年的考生,在同一個平臺上競爭,570萬考生只錄取了27.8萬人,考上的走的是一條路,沒考上的走的是另一條路,“77級”“78級”成為一個時代的符號。
我和我姐姐、哥哥同時考上大學,我姐姐是“老高三”的,但那時候剛生了孩子,我們家本來不想讓她上,她自己非要報,也考上了。我倆報的都是山大文科,學校說你倆不能在一個系,給兩個系選,一個經濟系,一個哲學系。我爸爸就說,好像沒聽說過有什么女哲學家,女的算算賬還可以(笑)。那時候哲學比經濟學要火,《哲學研究》一篇文章了不得,全國人民都知道了。
當時大家確實都覺得上學的機會來之不易,整個1977級、1978級的學習氣氛很好,大家從來沒想過玩,下棋、打牌幾乎都沒有!我們一直學到晚上十點、十一點,周末也不休息,大家還是很拼的。我那時候是班里的學習委員,但大學四年幾乎一半精力放在學英語上了。大學期間,我們都有個小本本記英語單詞,每天給自己規定必須記住多少個單詞,忘了再重復記,下了很大的功夫。我當時自學的水平已經比學校的要求高很多,大學四年級就開始看英語小說了。那時候就有個念頭,覺得特別想讀書,要把英語學好了,要考研究生,要出國去讀。
張樂天:分數出來以后,整個世界就變了
1978年高考我參加了,我一直說自己運氣比較好,因為我選擇了唯一的最合適我的那一年去考大學。如果1977年我考了,我進不了復旦的,首先參加1977年高考需要大隊證明,其次還是講家庭成分。而1979年,也許我也不能考了,因為我的年齡放在這里,還有我結婚了。1978年是第一屆全國統考,也是最寬松的一年,什么都不要,報名就能考。
從決定報名到開始考試,我只有兩三個月的備考時間,畢竟有十年沒有正式復習那些東西,嚴格地說我才讀了高一,要背那么多東西,考六門課,而且我愛人剛剛懷孕,我還做著高考復習班的老師,但那個時候我腦子很好,稍微讀兩遍就記住了。
考試的時候非常有戲劇性,我是高復班的老師,我們班四十幾個人,就坐在我旁邊一起考試。結果,我考了海寧第一名。高考成了我人生中一個非常重要的轉折,分數出來以后,整個世界就變了。全國第一次統考,我是海寧第一名,425 分,第二名是我們教育局局長的兒子,比我低很多,409 分。我去體檢的時候,大家都說考得好,縣里面招生辦專門找我,說我可以填任一所大學。
我總結了一下我考得那么好的原因,人的潛力是非常大的,發揮潛力的一種方式就是充分意識到做這件事情對自己生命的意義。高考的時候,有幾個因素讓我認識到高考對我具有如此重大的意義∶第一,高考是我唯一可能離開農村創造另外一種生活的方式;第二,當時大隊不讓我走,像我這種脾氣有點倔的人,就想偏偏考給他們看。越把事情想明白,就越能夠極大地調動潛力把這件事情做到最好,這是高考后我得到的一個非常大的經驗。
農村十年下來,原先覺得一輩子肯定就做農民了,沒想到竟然會離開,還一下子到了復旦,整個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許1977 級、1978 級有一批像我這樣的人,特別地感受到命運的變化,這個機會特別不容易,所以讀書特別認真。

責任編輯:單蓓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