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島日報2020年10月6日3版
紅萬字會舊址:賞心悅目誰家院
大學路和魚山路的交叉路口,青島最熱鬧的網紅角,幾乎已經成為市民游客老城游歷的標配打卡地。然而比之兩段覆蓋了黃色琉璃瓦的紅色圍墻交錯的場景,大部分人似乎忽略了圍墻背后那處更具歷史滄桑和藝術價值的國寶級院落。
夏秋時節被法國梧桐高密的枝葉遮蔽的大學路,堪比八大關的靜美,它的歷史可追溯到120年前德占時期之前,南連青島村,北穿起伏丘陵通向臺東鎮。就在這條與城市年紀相仿的街道南端,14183平方米南北狹長的院落里,1934年至1940年間,一組別開生面的建筑群拔地而起——紅萬字會青島分會,作為青島早期民間慈善機構所在地,其建筑的獨特樣貌,與之漫長的歷史時期功能的屢屢變遷,都烙下城市成長的鮮明印跡。

■紅萬字會舊址院內傳統宮殿式建筑的重檐歇山式屋頂和金色琉璃瓦尤為醒目。
紅萬字會所建的狹長的基地原為一條沖溝,依其南北的走向,整個建筑格局南北分布,由一條中軸線串起,特有的三進式布局,將羅馬柱廊式、中國宮殿式、阿拉伯式三種迥異的建筑風格集于一體。其中傳統宮殿式建筑的重檐歇山式屋頂和金色琉璃瓦尤為醒目,在上世紀30年代中國傳統建筑復興的思潮中,也成為純粹復古主義的特色樣本。特別是大殿、山門、亭這些建筑,除屋頂覆蓋傳統的琉璃瓦外,斗拱、梁柱全部為鋼筋混凝土筑成,其鋼筋混凝土預制件的安裝工藝為當時國內首創,并向政府申請了專利。
1940年建成的羅馬柱廊式建筑,最大的建筑特色是屋頂中央的玻璃穹頂,以及正立面四根三層樓高的柯林斯立柱。這處建筑最早作為紅萬字會的辦公大樓,現在,它是青島人最為熟識的青島市美術館的重要展廳——羅馬廳。
建筑的獨特性和歷史文化積淀的厚重感,使這里更成為一處極具建筑觀賞價值的園區。從周邊的山丘遠眺,金色琉璃瓦覆蓋的大殿屋頂、阿拉伯式建筑纖細的塔樓和穹頂,羅馬式建筑相對平緩的玻璃穹頂形成富于變化的組合,使之從周邊紅瓦綠樹交映的景觀中脫穎而出,構成老城區全景式構圖的中心;而走進這里的游園者,卻見園中珍花異木依舊,松綠柏青,與古樸典雅的建筑呼應,盡顯神秘清幽,不免生出“賞心悅目誰家院”的曠古幽思。
值得記憶和珍藏的不只有特色的建筑,在青島文史學者魯海生前所著的《青島老樓故事》里,詳盡羅列了已納入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紅萬字會舊址的歷史變遷。青島解放后,舊址一度作為中華救濟總會和文物管理委員會。文物管理委員會的主任委員是鄭爰居,副主任委員則包括了王景宗、張公制、王卓青、王統照等。辦事人員在紅萬字會舊址辦公,收集到的文物也存放在這里;1953年,青島市圖書館由廣西路14號遷到這里,利用了大部分房舍;1955年,其中的部分建筑作為中共青島市委黨校,另一部分則作為市圖書館的古籍書庫;1957年市圖書館遷回這里;1959年,這里是青島市博物館的籌備處;1966年,市博物館正式在這里成立,后樓的市圖書館書庫也移交給了市博物館,市圖書館與市博物館的大學路“聚居”生涯,直至上世紀90年代末市圖書館和博物館新館陸續落成方告終結……
而市美術館的進駐,則可以看作其作為文化屬性的公共建筑的功能延續。今天,走進市美術館的人們會發現,以收藏、研究、展示近現代藝術家作品尤其是本土藝術家作品為主的美術館,對這一國寶級建筑做了功能上的詳細劃分:美術館展廳由羅馬展廳、大殿展廳組成,其中三層的羅馬展廳總面積約為1300平方米,大殿展廳面積為500平方米。原先作為圖書館的伊斯蘭展廳現在則是市美術館的館藏畫庫……人們在這里品鑒藝術之美,而此處建筑園林本身即是其歷史最為厚重、藝術價值連城的鎮館佳作。(青島日報/觀海新聞記者 李 魏/文 王雷/圖)
里院:市井煙火里的青島獨特表情
一位名叫希姆森的德國漢堡商人在回憶錄里記下20世紀初為青島大鮑島華人區所做的房屋設計:“我設想了一種特殊的建筑形式。沿著完整的方形街坊四周,是臨街店鋪和樓上的住間,街坊中間留下一個大的內院供交通之用,也可以成為兒童游戲的場所。每套房屋在內院一側還用一層高的墻圍出一個私人的小院,院子里面是廚房和廁所。”
希姆森應該不會想到,在20世紀上半葉漫長的歷史紀年里,這一建筑模式不斷蔓延演進,從青磚黑瓦到抹灰紅瓦,以大鮑島為中心,從當時的臺西鎮拓展到云南路、“海關后”、遼寧路、臺東鎮等區域,形成獨特的城市肌理——“紅瓦綠樹”城市風貌特征的另一重要來源組成。

■“廣興里”里院中央的院落。
青島里院,民國時期青島數量最多、分布最廣、影響力最大的城市商住建筑,承載著青島市井平民的生活與記憶,綿延至今,于人間煙火中流露青島人的獨特表情。
回溯里院最初的形成,就會發現,它與德國殖民者最初對于這座城市的規劃一樣,帶有鮮明的探索實驗性。應當以怎樣的建筑形式應對快速成長的城市?面對這一問題,120年前,無論是德國人還是青島最早的華人市民,都認同一種規范與適從相結合的態度。從事青島近代城市發展建設與建筑研究的學者金山認為:一方面殖民者專為大鮑島制定了建筑法規,對這一區域的建設活動作出了嚴格而詳細的規定;另一方面,德國總督府卻又對中國人的文化傳統采取了一種寬容的態度,使得華人可以在許多方面按照原有的習慣繼續生活下去。
從1898年到1914年,一家名為祥福洋行的德國建筑公司在大鮑島區域開發了四個半完整的街坊,這些建筑始于四方路、中山路、濰縣路區域,臨街的建筑立面精美,清水磚為主材,輔以大量的線腳、窗拱、壁柱、巴洛克山墻元素,墻內則多以二至三層帶回廊的類似筒子樓的形式圍攏成中央的公共院落空間,呈現高密度的居住形態……而這家德國公司的經理就是那位在回憶錄中描繪引以為傲的里院設計的商人希姆森。
與北京的“四合院”、上海的“石庫門”一樣,里院建筑是青島地域性傳統民居的典型范式,作為中西合璧、穿越百年的青島本土建筑樣本,在其于20世紀初創生之際,即在建筑形式和功能結構上體現一種超越時代的前瞻性。
而在之后的歲月里,它不僅是影響著老青島人傳統生活和居住方式的存在,更成為青島人的根脈,這座城市的一個文化符號。這一獨特的建筑形態和空間肌理孕育了一種比普通街坊更為密切的鄰里關系,直至當下。
“里院即使破敗到只剩一個老住戶,當你進去跟他打招呼時,用不了多久就會感覺到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人情味。”青島歷史學者李明在《大鮑島:一個青島本土社區的成長記錄》中闡釋這種人情味:“似乎這個場所對于其中的人,除了具有容器與載體的關聯,還有一種微妙的生命氣場的聯動感。”
這種生命氣場的聯動感則潛移默化地塑造了青島人的性格,他們會在稱呼上不自覺地拉近與陌生人的關系,由衷的關照和熱誠,與人為善的共情,或許都與此有著某種玄妙的關聯。在連續三年策劃舉辦“青島敘事·里院”系列展覽活動的藝術策展人林竹看來,昔日里院生活那種鄰里間不分親疏,相互幫扶、依賴的關系,已在幾代青島人的生活記憶里烙下了極其特殊的印記,直接影響了他們的情感、行為和處事方式,進而引導帶動了青島地域人文特征的形成和完善。
2019年,在一處已被政府征收的空置的里院中,一場本土藝術家的創作聯展吸引了眾多市民老街坊聚集,人們在公共藝術賦予的沉浸式場景中重溫昔日里院生活;2020年,作為我市歷史城區保護與更新首批試點項目,大鮑島街區現存最大的里院修繕一新,以青島工業設計創新中心的新身份重啟……老城更新的進程中,里院建筑作為重要的功能載體,開始煥發新的生機活力。
目前青島已有超過70處里院建筑納入市級優秀歷史建筑名錄。不久前,一場傳統老游戲的新書推廣活動在剛剛投入使用的廣興里舉行,站在里院中央的院落里,看孩子們游戲的快樂身影在周圍簡潔樸素的樓體和漆成紫紅色的木制廊架的背景前雀躍,讓人動容和追記的顯然已不僅僅是建筑樣式本身。(青島日報/觀海新聞記者 李 魏/文 王雷/圖)
波螺油子:街道儀式感與文化符號
在青島,波螺油子與蛤蜊、扎啤等構成了最強烈的本土文化符號。游客在青島,可以遇見以波螺油子命名的劇團、波螺油子為招牌的飯莊、波螺油子為標題的書籍;對于本地人來說,“波螺油子”跟港式菠蘿油沒有任何關系,它指的是一段九次彎折、落差十米的馬牙石小路,這段路當年在落雪天讓行人頭疼不已,但是拆掉之后它在人們記憶里獲得了永恒,成為不可磨滅的文化符號。如今在市南老城區遇見殘留的波螺油子路面,那種觸感和痛惜也是本地人才有資格反復摩挲的。
城市本土的文化傳說,模糊、含混本身就是其魅力的一部分。現存多個版本的解釋中,“波螺油子”里的“波螺”公認為是本地人對海螺的稱呼,“油子”是“肉”的諧音,“波螺油子”被認為是“海螺肉”的一種演化稱呼,它指代的是道路曲折往復、螺旋上升的形態,酷似環狀累疊的海螺肉。在比較寬泛的學者看來,“波螺油子”泛指老城區那些由馬牙石鋪設而成的老路,人們現在仍然能在浙江路天主教堂西側、蘇州路北段找到部分波螺油子路面;而在比較嚴格的本地學者看來,“波螺油子”指的就是老膠東路,它自西向東九次彎折,五米寬的路面在扭曲間將膠州路、熱河路、萊蕪路、萊蕪二路等連接起來,所以也有說法認為,“波螺油子”最早應該寫作“波螺扭子”。

■《青島往事(波螺油子)》金步松 畫
1897年德國侵占青島后修筑了幾十條馬路,其中在熱河路與萊蕪一路之間的是一條自南而北的喇叭口大溝,即波螺油子的雛形。國民政府1922年收回青島,大約兩年后,以馬牙石鋪成的波螺油子出現在市民腳下。波螺油子由杵狀馬牙石“釘”成,馬牙石多用于歐洲老街道,它表面上看是一個小方石頭,實際上是一根長條錐型石條,越踩越實,堅固不開裂,經過多年踩踏后表面被磨得溜滑,雨天甚至能泛起“油彩”,月下則泛起淡淡的碎光。陰晴雨雪,波螺油子在本土孩子的記憶里別有一番意趣。
作為百年老路,波螺油子最為精彩的是它的儀式感。在研究者看來,地勢落差最大的蘇州路至熱河路地段,是真正意義上的波螺油子。由低洼處的平民區到波螺油子頂端的商業區經歷九次轉折,上行途中屢屢經歷反折,上坡的仰視,下行的俯瞰,路的盡頭熱河路上都市繁華撲面而來;而歸途則一步步迤邐而行,坡勢陡峭,石墻盤旋,彎彎曲曲歸回萬家燈火。波螺油子長度不過五百多米,上下卻是兩重天,這種屬于百姓生活的儀式感,也讓它成為青島街道建筑文化的圖騰。
波螺油子兩側散布著青島最有代表性的生活場景,紅瓦老房子與馬牙石路面構建了標準的老城街道美學。六中的老畢業生、醫院的職工、外地趕來的寫生者、小商小販在這條街上摩肩擦踵。1996年,攝影家吳正中在波螺油子抓拍到了一個蹦蹦跳跳的小女孩,雨后的馬牙石泛著蒼老的柔光,與稚嫩活潑的女孩形成了鮮明對照。2001年,青島快速路一期工程動工,膠東路的波螺油子一部分被拆除,一部分被遷移;老城區各處散落的波螺油子引發攝影家和老青島人的幽思,這位“波螺油子女孩”成為老城極具代表意義的影像符號,多年來不斷有攝影愛好者和熱心網友追尋她的下落——她像是一段失落的傳奇,把波螺油子這個珍貴的符號具象在人們眼前。
城市文化熱潮興起后,關于青島文化符號的打撈、修復、重塑成為文化界的熱門話題,《青島符號》《青島藍調》等熱門書籍也勾起了眾多寫作者關于青島老城區的私人記憶。2013年,“波螺油子女孩”終于現身了,1996年被鏡頭抓拍到時她剛從幼兒園畢業,如今她已經是復旦大學的研究生了。保持原貌對人與物來說都很奢侈,老城里的波螺油子為海內星散的青島人保留了追憶的暖光。(青島日報/觀海新聞記者 米荊玉)
責任編輯:王鳳一